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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苏】奈何桥(中)

*今晚开始要撸璞臣了

*谁能赐予我洪荒之力让我日撸七千,感觉已经撸不动了


不要忘了先看  奈何桥(上)



凛冽北风穿过宫墙的青砖黛瓦,兀自呼啸而过。

但是这冷风是吹不进那些富贵人家的,而这富贵中最富贵之处,皇帝的寝宫里,四周窗门紧闭,只有留有满室温香。

太医缓缓将把脉的手收了回去,垂着头叹了口气,却久久不敢说话。

萧景琰明白他的意思,只是挥了挥手,让他退下。

几个宫妃一见这情形,顿时慌了,低声呜咽者有之,梨花带雨者也有之。

萧景琰伸了伸手,皇后坐了过来,低头握住他的手。

她的眼圈是红的,眼底是熬了许久的青紫色。宫中美人多驻颜有方,她的容貌比起当年嫁给他时并无太大改变,只是入主中宫多年,她身上的温婉娴淑又多了一份沉着大气。

她看起来很悲伤,但是也很平静。

萧景琰其实早就不行了,自从太后走了以后,情形更是每况愈下,却为了一句“清平治世”的承诺,拖到了如今。他总怕自己做得不好,还不够好,害怕到了地下无颜面对故人。他知道自己亏欠那个人太多,只有用余生的殚精竭虑来偿还。

所谓的病,不过是心病罢了,他知道的。

几个月前蔺晨进宫来把脉的时候,指着他的鼻子骂:“你就不能顾一下自己的身体?恩?他把自己不当人看,把命当根蜡烛一样烧没了,难道你这点也要学他?!”

他这话犯了大不敬,按规矩其实是要掉脑袋的,但是萧景琰丝毫没有生气。这不仅是因为蔺晨是梅长苏的救命恩人和挚友,也是因为如今这宫里面,敢直接提起那个人的人,能记得他的人,已经不多了。

蔺晨气急败坏的样子让萧景琰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个冬天。

那个时候梅长苏也是这样,拖着一身病体,站在冰天雪地里,当着所有人的面喊出他的名讳,还对他破口大骂。

居然还说他没脑子。

有谁家的谋士是这样对主君的?

萧景琰对着满脸怒容的蔺晨,竟然轻轻笑了出来。

蔺晨愣愣看了他半晌,连连摇头道:“疯魔了,真是疯魔了……你们两个都是妖怪……不治了,这病我不治了……你们两个我都救不了……”说罢竟有些心力交瘁,全然没有往日的洒脱。

萧景琰平静地说:“此生你于我与小殊有救命之恩,活命恩德没齿难忘,只是我时日无多,这辈子是还不上了。”他用的是“我”而不是“朕”,语气里带着诚恳的歉意。

蔺晨咬牙切齿:“你以为你们跑得掉?下辈子你得给我当牛做马!”说完觉得不解气,又补充道:“还有他!这辈子你们都不听劝,下辈子你们都得听我的!”

“我此生亏欠小殊良多,他的份我一并还。”萧景琰想都没想就答道,语气是十分的认真。

蔺晨被他噎得没话说,左思右想,叹了口气:“罢了罢了,你们俩都是一路妖怪,我这琅琊阁的招牌真是要砸在你们两个手里……”他将手揣进袖子里,从里面掏出个瓶子,一巴掌拍进萧景琰手里:“这里面有十颗护心丹,你自己看着办吧。”

又道:“我为了救你,搭上了十年的心力和时间,等我以后到了地下,再见到了长苏,想必也能心中无愧了。”

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

 

一个月后,萧景琰在院子里赏梅的时候站久了,感染了风寒,之后就一病不起。

毕竟不是当年在战场上长枪银袍的青年,多年来在皇座上被消磨殆尽的气力和心血,在他的身体里渐渐蛀出一个黑洞,将这个大梁开国以来最英明的帝王变得千疮百孔。

他曾经满怀治世的决心和热情,但这份热度在二十年的孤独和思念的消耗中,终于走向无可避免地陨落。

他等待和迎接着这具躯壳的衰老和腐朽,如同期盼着一个注定是末日的明天。

那十颗护心丹他一颗也没吃。

就像蔺晨对他的医嘱他也未曾放在心上一样。

这份漠不关心背后的隐秘的期盼和急切,他也许知道,他也许不知道。但事到如今,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梁武帝已经完成了他在人世间的使命,而萧景琰需要决定自己的去留。

 

皇后轻轻握着皇帝的手,轻声开口,声音颤抖却很坚定:“身后之事,还请陛下放心。”

二十年夫妻,虽不曾情深但也有情分。他虽心不在宫中,对她却也做到了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她虽知道他心在别处,却也将后宫治理得平顺和睦,让他无后顾之忧。于公于私,他都对她有愧疚也有感谢。

但多余的话也就不必再说了。

萧景琰对她点了点头,皇后知道他的意思,便带着众宫妃都退了下去,只是把瑜王萧庭生和太子萧庭舒留在了龙榻前。

当年的两个孩子如今都是大人的模样了,一个刚刚及冠,一个已过而立之年。

萧庭舒拼命忍着泪,不想让父亲看到自己流泪的样子。

萧庭生跪坐在床前,哽咽喊了一声:“父皇……”

“你们两个……”萧景琰伸出手,萧庭生和萧庭舒立刻将自己的手放上去,回握住他的手。

这三只手都是执过笔,持过枪,拉过弓的手。决定过生死,书写过成败。足够的粗粝,也足够的有力。

萧景琰将两只手叠在一起的,沉重而缓慢地拍了拍,“这个天下……就交给你们了……”

两个人眼中含泪,郑重地点了点头。

 “父皇你放心,江山重责,儿臣必不负所托。”萧庭舒声音里带着些哭腔,但是很坚定。

萧景琰又看向萧庭生。

萧庭生红着眼睛,但是神情是肃穆的。他平静地迎着萧景琰的目光,眼神没有一丝闪避。他的手在萧景琰的手掌下握紧了萧庭舒的手,意思是让萧景琰放心。

这个国家最有权力的三个人将手握在一起,简单而郑重地完成了最后这个权力交接的仪式。萧景琰缓慢地点了点头。

他转过头,对萧庭舒说:“朕有话要单独和你庭生哥哥说,你去陪陪你母后。”

萧庭舒不舍地看着萧景琰。

萧庭生在一旁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去吧。”

萧庭舒抹了把泪,退了下去,阖上了门。

偌大的宫殿里现在只剩下萧景琰和萧庭生了。

“庭生,你去把窗户都打开。”萧景琰说。

萧庭生有片刻迟疑。此刻正值隆冬天气,外面寒风凛冽刺骨,依萧景琰现在的身体根本受不住。

但萧庭生也只是停顿了一瞬,就起身走到门前,将内室的几扇窗户全部都打开了。

他从来不违逆萧景琰。

冷风立即破窗而入,灌进宫殿里,将满室温香吹的干干净净。金色的宫纱和帘幕被吹得猎猎作响,让萧景琰想起了那天城楼上高悬的战旗。

战旗是红色的,而宫纱应该是白色的。

萧景琰轻轻吸了一口潮湿冰冷的空气,又缓慢地呼出来:“……终于干净了……朕一直不喜欢他们在宫里面熏的这个香……”皇帝轻声开口,声音如同破碎的风箱,“可是这香是太后亲手调的,所以一直也没有撤走。”

萧庭生想起来了。这是十年前的事了,彼时静太后尚在,听皇后说皇帝夜里总是做梦,于是便特地给皇帝调了这香,吩咐高公公在皇帝入睡前直到第二天上朝都得一直熏着。

“皇祖母说这香有定神安眠的作用,父皇为何不喜欢?”

“并非是不喜欢,只是不需要罢了……能有故人入梦,又何须安眠。”

这个故人不用说名字也能知道是谁。

萧庭生的眼前慢慢浮现出一张脸,凤眼狭长,眉目深邃,苍白的脸上总是挂着温和而淡然的笑意,言辞通透而态度豁达,让人不由自主的想要亲近。是这个人将他从掖幽庭里救了出来,放到了一个最接近光明的地方,当时还只是靖王的萧景琰身边。

“我最近常常梦到他。”皇帝说。他忘记了自称‘朕’——仿佛只要一提起这个人,这个万人之上的皇帝就从这个国家最尊贵的人变成了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普通人,“庭生,你有梦到过他吗?”皇帝轻声问。

萧庭生点了点头。

皇帝平静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痕,他有点急切,又带着点期待地问:“他在你梦中是什么样子的?”

萧庭生思忖了片刻,答道:“先生穿着身白衣,坐在窗前看一本书。”

“什么书?”

“请父皇恕罪……儿臣实在是不记得了。”

“那除此之外,你还梦见了什么?”

“……”萧庭生有几分迟疑。

“庭生?”

“先生看见了我,招手让我过去……”

萧庭生慢慢回想起那个虚幻的梦里面,梅长苏的模样:他仍是二十年前的样貌,黑发束在头顶,穿着普通的白布衣裳,微微垂下头注视着萧庭生。萧庭生突然意识到,在这个梦里他仍然是当年那个十一二岁的少年。而他此番也只不过是来向苏先生讨教几个书本上的问题。

梅长苏看见他,露出一个温和而关切的笑容,他们似乎是有好一阵子不见了,梅长苏细细的打量了他一番,方才放心而满意地点了点头。萧庭生行了礼之后,梅长苏也未多说什么废话,接过萧庭生手中的书,看了一下书上那几个被圈红的部分,便开始给他讲解。

“然后呢?”皇帝问。

然后也不知道是讲到哪个部分,梅长苏将萧庭生的书翻了翻,将其中一个部分指给他看,问道:这个故事的意思你可懂得?

萧庭生蹙着眉看了半天,这几句话每一个字他都认得,但连到一起却又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只能摇了摇头,请教梅长苏。

“他说了什么?”

“他对我说:这是一个‘士为知己者死’的故事。君以国士遇我,我必以国士待之。若是有人也像父皇信任他那样信任我,那我也应当坦诚相待,绝不可辜负。”

他说完这句话,就看见皇帝的眼睛慢慢湿润了。

“那他还说了什么吗?”皇帝的声音有些沙哑。

萧庭生看到皇帝眼睛里的光,像是黑暗里的一丝微弱的烛火,靠着心头的那点执念不肯轻易消失。他低下头顿了顿,有些不忍地答道:

“回父皇,没有了。”

皇帝眼中的光熄灭了。

他有些脱力地靠在背后的靠垫上,静静地望着头顶的帐子,神色有些恍惚。

“父皇,可是哪里有些不适?是否需要儿臣叫——”萧庭生担忧地问,却被皇帝的一个眼神制止了。

他半倚在龙榻上,面色忽悲忽喜,似乎正在向回忆的深渊坠落。

萧庭生悄然跪坐在他面前,不动声色地将从窗口吹来的风挡了大半。等了半天却听得皇帝轻声开口,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消沉。

“他虽引我为知己,可是我总觉得自己辜负了他的期许……在我们短暂的重逢里,大部分的时间我都是不知道他的。我想他心里其实是有点怨我的,怨我没有早点认出他来,让他这么累,这么心力交瘁……”

“但是他又不会允许自己怨我。因为他是梅长苏,是梅长苏决定要瞒住萧景琰,所以林殊不能有怨,而萧景琰也不必感到愧疚。”

“你看,他把林殊和梅长苏分得这样清楚,口口声声说林殊已死,让我日日对着他去凭吊一个活人,但最后要我放林殊回来的却也是他。”

“其实明明是一个人啊……”

皇帝的声音哽咽了。他的情感正在随着回忆缓慢地将他作为帝王坚硬的外壳剥蚀,露出柔软的内里。

萧庭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皇帝。在他的认知里,他的父皇是强大的,坚定的,他沉默而充满忍耐,就像是洪流中的一块磐石,水流可以磨去他的棱角,但只会让他在泥沙里站得更加稳固。

他常常仰望着萧景琰,如同仰望一座毕生无法越过的高山。

而此刻这个他的认知里最强大的人,第一次放任自己沉浸在回忆里,在养子的面前脆弱得像个孩子。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觉得以前的我并未真正懂得他。”

“可等我明白他的时候,却已经太迟了……”

皇帝的眼泪慢慢从眼眶里流了出来,顺着脸颊没进了已经白了一半的头发里。

那一刻萧庭生突然意识到,他的父皇,那个他记忆里曾经无所不能的人,真的老了。

 

萧庭舒站在皇帝的寝宫外等了很久,才等到萧庭生出来。

他并没有听从皇帝的吩咐去给皇后请安,而是站在离宫门口十尺的位置默默等着。隔着这个距离他听不见里面的谈话,父皇既然不想让他听见,那么他就不会偷听。

萧庭生从宫殿里走出来看见他,有点惊讶,但随即就归于平静。

“外面这么冷,怎么不穿一件披风?”他走到萧庭舒身边,把自己手里的狐裘披到他身上。

萧庭舒的脸被冻得有点僵,他没有回答萧庭生的话,而是沙哑着声音问:“父皇怎么样了?”

萧庭生看着他的红红的眼睛,没有说话。

他的沉默就是回答。

萧庭舒的眼泪不争气的掉了下来。

他并未像父皇的面前一样掩饰自己的伤心。皇帝对于太子萧庭舒来说更像是一个立在道路终点的碑石,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周围的人就开始告诉他,看,那就是你的榜样,你将来登上皇位,一定要做的和他一样好。但看着那些人的眼神,萧庭舒又能感觉到,那些人其实根本不相信他会做到。

他常常仰望着皇帝的背影,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他的眼神有多么憧憬,又有多么心灰意冷。

当你开始憧憬一个人的时候,他就会开始变得遥远。

萧庭舒的心事,皇帝没有发现,皇后没有发现,察觉到这一切的是萧庭生。

他对萧庭舒说:“你就是你,你做好你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就可以了。你不能成为谁,也不需要成为谁。”

很难想象这是从对父皇言听计从的萧庭生口中说出来的话,但是萧庭舒看着他沉静的眼神居然相信了。

所以在萧庭生的面前他从不逞强。

他压抑而沉默地哭了一阵子,直到萧庭生把一张帕子递到他眼前。

“这里是宫门外,多少双眼睛看着,传出去该闹笑话了。”

萧庭舒顺从地接过帕子擦干了眼睛。他不是一个十分听话的儿子,但却是一个听话的弟弟。

他声音仍然有些沙哑,但是已经平静了下来,他对萧庭生说:“其实我并不想做皇帝。”

萧庭生并未露出惊讶的表情。他了解他的弟弟的心思,就如同低头俯视手心里的掌纹。

“虽然很多人都想得到那个位置,很多人都说我是一个幸运的人,但是我觉得那并不是我想要的东西……我时常听到那些人对父皇的赞誉,他们称他是‘百年难遇的明君’,有着前任历代皇帝都难以企及的功绩。可是每当我看见父皇,我却丝毫不觉得羡慕。父皇明明做得那么好,可是我却觉得他一点也不开心。”

一阵北风卷着枯萎的叶子从他们面前飞过。天空是阴沉沉的灰色,云朵沉重得像是随时要塌下来。

天将雨雪,君何不归?

“帝王都是孤独的。”萧庭生说。

“我以后也会这么孤独。”

那些被风吹起来的叶子又坠落在了泥土里,像是失去了生命的蝴蝶。

萧庭舒的目光追逐着那些叶子停留在了地面。

良久,却听得身旁的人说:

“你不会的。”

 

 

夏日的阳光是金色的,照得人睁不开眼睛,青草的芬芳在这种热度下慢慢蒸腾,如同一场永远醒不来的梦。

少年牵着一匹白马,向他走过来。

他的左手握着那把朱弓,右手提着几只刚猎到的兔子。白袍黑发,脸上还有未擦干的汗水。

“这就是我们今天的晚饭了。”他随手将那几只死兔子抛给正在河边搭着篝火的萧景琰,把自己的白马拴在了他的红马旁边,让两匹马凑在一起吃草。

那几只兔子落在他脚边,可萧景琰连看都没看一眼。他裸着上半身,站在刚刚搭好的篝火旁边,准备把湿透了的上衣放在火上烤干。

他的脚边躺着几条新鲜的鱼,已经被剖好了,串在几根树枝上,只等着被放在火上。

鱼是银色的,而萧景琰的皮肤是小麦色的。

林殊心里突然涌上了一股莫名的燥热。就像是被猫挠了一下,被抓伤的地方又疼,又热,又痒。他不知所措地移开了目光,低头看着脚边的草。

四周很安静,连一丝风都没有。

滴滴答答。

滴滴答答。

那是水滴从萧景琰赤裸的上身滑落,打在青草叶上的声音。

每一滴水都像落在他心上,带着滚烫的热度。

“你站在那儿干什么?快过来帮忙。”萧景琰一手抓起了几只兔子,一边抬起头对他说。

他的目光一接触到林殊,林殊又立刻别过了头。他低着头慢慢走过来,最后停在离萧景琰有一定距离的位置。

萧景琰见他异样,不由得走过去,注视着他的脸,关切地问:“怎么了?”

他一走近,林殊就本能地后退了一步。

他又走一步,林殊又退了一步。

萧景琰又走近了一步,林殊向后退,却冷不防被萧景琰抓住了手臂。

萧景琰用的力气很大,手掌灼热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烙在林殊的小臂上,林殊条件反射地想要把手抽出来,却像被铁箍住了似的半分挪动不得。

“说清楚,到底怎么了?”他们之间距离很近,萧景琰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是混着泥土,青草,河水和未被洗去的沙场铁血的味道,是林殊最熟悉的味道,也是他此刻丝毫无法抗拒萧景琰的罪魁。

“没什么,就是有点不舒服。”林殊低着头,觉得自己声线都是抖的。

“哪里不舒服?”萧景琰的目光步步紧逼,带着某种胁迫和威压。

他们两个现在站得很近,太近了,近到几乎危险的地步,近到林殊一个抬头就能碰到萧景琰的嘴唇。

而他也确实这样做了。

他抬头的下一个瞬间,萧景琰就将他拉入怀里,消灭了两个人之间最后一点距离。

……

金色的阳光落在河水里,只见粼粼的波光。

不要醒来,他对自己说。

不要醒来......

 

枫叶悠悠飘落,落在了池水面上,随着水流飘远。

梅长苏抓了一把鱼食,轻轻抛在池中,那些锦鲤一股脑地涌了上来,顷刻就将食物抢的一干二净。

他并未像平时一样用冠玉将头发束起来,只是用一根带子简单地束了束,余下的都披散在了脖颈后面。

誉王还在衙门里办事,靖王今日入宫给静妃贺寿,想必回来也已经是很晚了。今天苏宅是不会有客人的。

他也趁着这难得的空档,给自己放了一个下午的假。

只是神机妙算如麒麟才子,算盘也有落空的时候。

“苏先生倒是好雅兴。”萧景琰的声音在他背后冷不丁地响起。

梅长苏手里的鱼食差点全部撒出去。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梅长苏连忙转过身子行礼,却看见黎刚满脸不平地站在靖王身后,那眼神好像是在说:是他不让我通报的。

萧景琰点了点头,略微回了一礼,就兀自走到这水池跟前,和梅长苏站在一块看着水池里的锦鲤争食。黎刚默默地退下了,整个院子里就只有他们两个人。

这五色斑斓映着盈盈水光,落在旁人眼里倒是一幅好风景,只是风景里的两个人都有点心不在焉。

“靖王殿下今日怎么有空过来?苏某记得,今日可是静妃娘娘的生辰。”梅长苏问,语气云淡风轻,仿佛只是好奇地随口一问。

萧景琰也不隐瞒:“用午膳的时候父皇过来了,我不方便久留,便出宫了。想着又有几件事须得和苏先生商量,便过来了。”见梅长苏眉头皱了起来,又补充道:“我在密道拉了一会儿铃铛没人应,于是就翻墙过来了,没有人看见的。”

梅长苏这才想起,他和黎刚方才都在屋外,甄平又出门办事了,若是萧景琰拉了铃,自然是没有人能听见的。

这样说倒是他的不对了,梅长苏拱手道:“主卧无人,让殿下在密道久候,还望殿下见谅。”

萧景琰示意他不必多礼,梅长苏抬头一看,他脸上竟还有几分得逞的笑容。

萧景琰几时变得爱捉弄他了?

仔细一问,也的确是几件大事。梁帝将巡防营的节制权交给了他,还给了他时时入宫拜谒母妃的恩赏,而这是亲王才有的特权。

“那苏某可要恭喜殿下了。”

“先生不觉得我冒进了?”

“苏某说过,殿下不可冒进,但也不可不进。”

“不可不进?”萧景琰的一双眼睛望过来,黑得深不见底。

“是。”

他话音刚落,就看见萧景琰向他的位置走了一步。

梅长苏本能的后退了一步。

萧景琰又走了一步,这次他没有给梅长苏机会往后面退,而是直接攥住了他的手腕。

萧景琰目光带着梅长苏所熟悉的胁迫和威压,混着阳光,青草,河水还有沙场铁血的味道再度入侵了他的感官。

他们挨得太近了,近到危险的地步。

梅长苏认命般地闭上了眼睛,而萧景琰一只手扣住他的脑袋,手指缠住他发间的发带,再一次消灭了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

……

晚秋的最后一片枫叶落在了水面上,然后缓缓的沉入水底。

不要醒来。他对自己说。

不要醒来。

 

一阵冷风吹进了宫殿里,吹灭了长明灯,吹散了温柔而虚假的梦境。

殿中焚着的龙涎香早已不知何时散尽,只留满室寒气,冰沁入骨。

萧景琰终于醒过来了。

睁眼的刹那他看到漆黑的天花板,宫帐从床帏垂下来,一柄朱弓静静地悬挂在书桌前,他恍惚以为自己还躺在靖王府的卧房里。

他握了握自己的右手,那里似乎还有残存的余温。

“请陛下恕奴才管教无方之罪,不知是哪个没眼色的偷懒没关好窗户——”一个又尖又细的声音陡然在他耳边响起。萧景琰皱眉,心想高湛何时变得如此聒噪了,又突然意识到其实高湛早就不在了。

萧景琰不耐地挥了挥手,那太监便如获大赦地下去了,还颇有几分眼色地带走了殿里其他的侍从。

现在整座寝宫就只有萧景琰一个人了。

他有些艰难地坐了起来,靠在靠垫上,看着自己的双手——就在前一刻,这双手还握着一个人的手臂,拢着他的头发。他小心翼翼地拥着那个人,就像抱着满怀的月光。

可月光是留不住的。

他曾无数次午夜梦回,再在寂静的深夜里独自咀嚼失而复得,又得而复失的滋味。

即使那些梦都未曾真正发生过。

即使他们也不曾真正相拥过。

寒风入窗,满室宫纱飘摇,影影幢幢如同鬼魅,几瓣梅花顺着那阵风飘了进来,落在他鼻尖,顷刻又像化了似得不见了。只留梅香清冷,气韵幽深。

如同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叹。

萧景琰半梦半醒间,恍恍惚惚从床榻坐起。他仅披着一件单衣赤脚着地,冬日寒风来势凛然,他近况大不如前,冷风一吹身体瞬间凉透。

他像着了魔似得,顺着那阵香气走到了窗前。

夜色浓重如墨,庭院深深,窗外空无一人,只有梅花飘落。寂静如死。

抬头只见黑云压城,遮星蔽月,不过一夜之间,满院宫城如倾冷月,远处苍山云海已是大白,放眼望去满目缟素。

山河如旧,故人不再。

冰冷的梅花落在了他的睫羽上,化在眼角,落了一串水下来。

萧景琰缓缓闭上了眼睛。

又下雪了……

 

 

 

人间的风和雪自然是吹不到黄泉去的。

在黄泉都是没了冷暖知觉的魂灵,即便是黄泉真的下了雪,也不会有丝毫的冷意。

黄泉的入口已经关闭了一个时辰,梅长苏看着河边那株株红花,浑然不觉自己又在这里枯站了很久。

前阵子听白无常说这花已经在地府开了快三千年了,算算日子,也是到了凋谢的时候了。

面前这些片繁花似锦,十里红尘,看似锦绣重叠,却难以掩盖气数将尽的命运。

他的目光聚在了一片快要凋落的花瓣上。那花瓣仍然是血一样的红,乍看与其他的花瓣并没有任何区别,但是已经从根部开始枯萎蜷缩,仿佛风一吹就能掉下来。

他凝视着那一小块枯萎的位置,突然感觉到一丝异样。

那种感觉来的很突兀,就像是有人在他早已停跳的心脏上捅了一刀,如此的剧烈,让他不得不立刻捂住了胸口。

不对。

梅长苏觉得不对。

但还未来得及细想,就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巨响,脚下的地面也开始颤动——那是无数的机关在术法的操纵下互相啮合碰撞,发出了隆隆轰鸣,甚至盖过了湍急的黄泉之水撞击在岩石上的声响。

这个声音代表着——在一日之内,黄泉的路口又再度开启了。

梅长苏还未来得及消化这个事实,就感觉到了左胸口一丝轻微的震颤。

但那一丝震颤太轻了,轻到梅长苏怀疑那只是自己的错觉。

那是他早已死去的心脏,再度在胸口起跳的证明。

 

 

“属纩之後,七日便殡。皇太子即於柩前即皇帝位,依周、汉旧制,军国大事,不可停阙,寻常闲务,任之有司。”

皇帝的遗诏上就留了这么一句话。

梁武帝走在一个安静的雪夜。他被发现的时候,怀里抱着一把朱弓,身体靠在那张他从靖王府搬来的书桌上,发间落了几瓣梅花。

他闭着眼睛,面容平静,甚至有一丝解脱的神色,安静的就像是睡着了。

那神色并不像他做皇帝时让人感到威压的表情,倒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他还是个少年的光景。

那个时候的他也许和此刻一样,写策论写着写着觉得乏了,就随意地靠在桌子上,眯着眼睛消磨掉一个阳光静谧的午后。

他做皇帝时习惯皱起的眉头此刻微微舒展开来,头靠在书桌上,就像是陷入了又一场温柔的梦境。

梦境里有着阳光,青草和河水的味道。

还有人在河流的另一端等着他。

那是一个他梦到过很多次的场景。

 

——只是这一次,他不必再醒来了。

 

大梁承林二十年,梁武帝薨。

鸣钟二十七声,大丧七日,举国哀恸,天下缟素。

 

 

“大概就是这里了……”蒙挚对着面前的着一块空地说道,几乎不眠不休的骑行了半月后,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也很疲惫。

萧庭生抓了一把骨灰,抛洒在空中。

北风在山涧峡谷呼啸而过,其声呜呜然。即便是隔了三十多年,萧庭生还是能够闻到这里当年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气息。

这也是萧景琰那天在宫殿里嘱咐他的另一件事情。

——火化他的尸体,把骨灰洒在梅岭。

这个决定实为冒天下之大不韪,一旦留下任何蛛丝马迹不知会招来多少非议,但萧庭生还是一如既往地听从了他的安排,没有提出任何异议。

生无同裘之缘,惟愿死能共穴。

送去陵墓的棺椁装满了玉器珠宝,在萧庭生的小心安排下,没有人会察觉任何异样。

趁着所有人都忙着新帝的登基大典,他和蒙挚二人微服出京,一路快马加鞭上了梅岭,寻找梅长苏的葬身之所。

 

二十年前梅长苏让蒙挚把自己葬在梅岭,死前只留了一句遗言:

“无名无姓,无亲无旧,无碑无冢,天地为墓。”

——就像是决心要把“梅长苏”这个存在彻底从这个世间抹去一样。

是要有多狠心,才会连给他人凭吊的机会都要夺走?

萧庭生还记得当时皇帝听到这句话时绝望的眼神。

 

只是故人不可忆,往事不可追。

他又抓了一捧骨灰,挥洒在风里。粉末洋洋洒洒随着风飘向远方,最后在他所不知道的地方尘埃落定。

如果没有当年的赤焰冤案,也许这两个人终其一生都将驰骋沙场,杀敌报国,直至战死疆场,马革裹尸的那一天。

只叹命途多舛,世事难料。

一生蹉跎,究竟何以至此?

何以至此。

 

骨灰一捧又一捧地撒了出去,随着呼啸的北风落在了梅岭的每一寸土地上。

蒙挚肃然站在一旁,顶着风沙漫漫,忽然拔剑击石而歌。他的嗓音有些嘶哑,混着剑鸣风啸,铮铮有金石之音,歌声慷慨而雄浑,苍茫而悲怆。

 

夫帝阙巍巍兮高寒,惜万民而继之以日夜。

誓冰心兮愿清平冤,念朱弓而参商之不见。

关山横槊兮路漫漫,雨雪霏霏兮何不返?

生当复归兮勿相念,了遗恨兮于黄泉!

 

唱罢自断佩剑于巨石之上。长剑一断为二,没入梅岭之地。蒙挚长喝一声,肃然下跪,伏身于地久久不起。

萧庭生将空了的骨灰盒收了起来,和他一同跪下,对着这片土地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这里埋葬着七万忠魂,也埋葬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

他每一个动作都极其缓慢而郑重。

 

一拜七万赤焰忠魂,马革裹尸,天地为墓。

二拜吾师林氏讳殊,卧薪尝胆,手挽河山。

三拜吾父萧氏景琰,挺生邃古,垂泽万民。

 

梅岭风声凄厉,满目苍凉。如泣如嚎,如哀如诉。

他大礼行毕,不禁放声恸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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